在很多人看來,靈異故事就是下酒的談資;但事實上,靈異也是一種記述歷史的方式。
東亞古代記述歷史的方式有很多種,既有史官正史;也有塞滿神秘事件、鬼故事的《閱微草堂筆記》《太平廣記》。
閱讀后者,人們便能更細致地從中了解當時社會的風貌、習俗以及恐懼。
韓國新票房冠軍《破墓》就是基于此創作出的影片
這兩年的恐怖片特別喜歡運用巫覡元素,韓國電影更是如此。
比如早年先的《哭聲》、前兩年的《娑婆訶》,以及現在的《破墓》。
預警:前方有輕微劇透
《破墓》前半部分講的是一群風水師為一個美籍韓裔樸姓家庭除魔的故事。
一個癡呆的爺爺、一個天天被低語的父親、一個著魔的嬰兒、一個家族中邪的傳說,讓金尚德、高榮根、花林、奉吉四人判斷是樸家祖墳出了問題。
但當小團隊到了江原道北部的樸家祖墳,準備破墓的時候,奇怪的事便一件接一件地發生。
對于韓國全國富有的1%的人來說,風水和地理就是宗教和信仰。
但詭異的是,富有的樸家祖墳不但極為簡陋,墓碑上連名字都沒有。風水師尚德指著路邊的狐貍(韓國傳統文化中,狐貍因為有挖洞的習慣,所以會吃尸骨,故而被視為與墓位相克)說,這個地是壞地中的壞地,就是塊不讓人安息的邪地。
再有,在給樸家做完破墓儀式后,一條人面蛇身的生物爬到了工人腳邊,工人將其攔腰斬斷后,這只蛇發出了尖銳的尖叫。
而在韓國民俗中,傷害從家里或者祖墳里爬出來的蛇,是招惹災禍的行為,以至于現代韓國人見蛇也不會加以傷害。
但是,破墓儀式之后,樸家的麻煩非但沒有變少,甚至變得更為兇險。樸家祖先的靈魂飛到了美國,開始殘殺他的后代,挖出了爺爺的心臟,絞死了奶奶的靈魂。
為了徹底解決這一問題,四人團隊給樸家祖先的棺槨燒了,但發現怪事依然。
隨著調查的深入,他們發現樸家祖墳下面還有一口豎著的棺材,組成了一個釘子形態。而布下風水局的,正是日本的陰陽師。樸家祖先是親日首領,而下方豎棺則為日本戰國武將,其作用就是破壞韓國國運。
隨著謎底的揭曉,影片的后半段故事從風水師拯救一個家族,變成了拯救一個國家的國運。
雖然劇情雷人,但大量原始神秘主義元素的利用,給整部影片質感拉滿。
具說服力的一例,就是金高銀飾演角色花林的破墓儀式,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非常考究,比如在她結束儀式時,把刀扔在地上,刀刃向外的特寫,就是韓國傳統薩滿儀式中嚇退邪魔的做法。
薩滿教是韓民族的原始信仰,雖然在歷史上被各種宗教、政權打壓,但仍然深植于現代韓國文化中,2018年的數據顯示,韓國約有55萬人從事薩滿教相關工作,包括算命師、占卜師、看相師、通靈師等,薩滿教職業市場總收入達35億美元。
破墓中的儀式
發生在現實生活中韓國金浦市的驅魔儀式
張宰賢導演之所以運用大量篇幅表現韓國傳統宗教,或許就是為了強調民族意識,從而為他所認為更深刻的愛國議題呈現打好基礎,即他在采訪中說的:
“...雞眼手術,即使把膿擠掉也沒有結束,只有連根拔起,才能出現新的東西。基于此,我想講述一個親日派詛咒的故事。”
這一企圖心,對于海外觀眾可能難以理解,但對于韓國觀眾來說太容易,從角色名稱到汽車車牌,都和民族英雄和國家紀念日相關。
驚悚故事劇本、斷脈傳說的神秘、本土神秘主義元素符號,讓《破墓》這部電影以韓國愛國主義靈異片的形態出現在了觀眾面前。這對于時下民粹主義盛行的韓國市場來說,無異于一次精準投喂。
但這個片之所以能在韓國乃至東亞范圍獲得大量關注,不僅僅在于影像塑造上的邪氣,或是對薩滿儀式的考據與演繹,更是源自邪氣背后的淵源與出處。
另一個值得一提的元素是,奉吉身上的文字是《太乙保身經》
電影里的核心日本侵略者用惡鬼鎖棺的招式,破壞韓國風水,進而影像氣運的說法,在韓國人眼里是確有其事,他們將這種做法稱為:鐵釘斷脈。
這一惡毒的傳說在韓國極為流行,有多流行呢?
評分8.9的《韓國風水史》的作者,在談到日據時期的風水發展中,特意引援了西京大學經濟學教授Seo Gil-soo的說法,該教授聲稱經過自己調研發現,日本在殖民時期給韓國所有龍脈全斷了。
事實上,這種說法并不僅僅韓國獨有,我在上學時代去北京門頭溝靈水村寫生的時候也遇見過類似說法。
當時我正搬著露營椅找個好地畫上兩筆,結果發現荒山野嶺的突然地上有個大釘子,就問路過的老人這啥啊這是,老人回答:
“日本鬼子封龍脈鑲的釘子,咱這地是龍脈啊!”
差不多就長這樣
雖說鐵釘斷脈的說法,符合對窮兇極惡的帝國主義者的想象,但是作為長在紅旗下的一代人,還是比較唯物的,為了搞清韓國人聲稱的“鐵釘斷脈”的真相,也為了給自己少年好奇心一個交代,我就架上了學術的小火車,駛向了尋找答案的道路。
韓國鐵釘斷脈的說法,也不僅為日治時期獨有,這片土地上的人早就開始記錄自己視角下的“風水恐怖襲擊”了:
高麗時期,宋人胡宗旦為絕此地國運,走遍各地毀壞碑石、融化梵鐘。
明朝使臣徐師昊為了阻此地的天子之氣,在咸鏡南道端川打下了5個鐵樁子。史書上有說法是,朝鮮正祖李祘認為這5個鐵釘子直接導致北邊人才凋敝。(正祖實錄第46卷)
此外,還有民間傳說稱在萬歷朝鮮戰爭中拯救他們的“天將”李如松,也不知出于何種目的,切斷了朝鮮半島44處龍脈(上面提到的那個西京大學經濟學教授Seo Gil-soo的研究)。
...
朝鮮史書里的說法,距離太遠,難以考證。但通過上面的資料我們可以明確一個認識,上千年的生活經驗和民俗流傳,早讓這里的民眾,相信祖墳、祖宅的風水和現實息息相關,也相信祖國山川的靈氣與國運綁定。于是,對于斷根、斷運這種厭勝詛咒,人們便有了一種天然的敏感。
正祖實錄第46卷第21卷
明確的證據是,在韓國結束獨裁實現政治民主化后,風水襲擊已經成為了一種攻擊政敵的靈能武器,每當臨近關鍵的政治節點,這種情況就變得愈發嚴重。
前總統金大中的墓地曾有人縱火,前總統盧武鉉的墓地曾被人潑撒污物,前大國家黨黨魁李會昌祖墳被人打了樁子,甚至韓國民族英雄李舜臣的墓地也被巫師釘上了樁子。
現任韓國總統尹錫悅爺爺的墳墓在2021年也被損毀,有人在墳頭上留下了人糞、菜刀、符咒、頭發以及雞蛋殼。
“現場圖片太惡心了,以至于不能公開。”尹錫悅說。
日本鐵釘斷脈故事的流行,便是基于這種敏感性的一出鬧劇,它源自一場登山活動。而它的演變比封印命運的說法更玄幻,也更荒誕。
1985年,一群登山愛好者在登頂北漢山白云臺爬山的時候,發現了一顆釘入山體的鐵釘,從鄉親口中得知這是日本人為了摧毀韓國人精神作法用的鐵釘后,他們搞了個名為“Thinking About Us”的團體,在韓國掀起了一場除釘運動。
從1985年到2012年,該民間組織在韓國境內共拔出了360顆鐵釘。按他們的說法,他們是鐵釘獵人,拔除鐵釘是清除日本殖民統治的殘余,踏遍山河是為了彌補民族傷痛膿瘡。
2012年,韓國電視臺TV朝鮮(韓國四大電視臺之一)中的一期節目,名為“鐵釘獵人”
隨著這個說法的流行,政府意識到民心可用,1995年恰逢韓國光復50周年紀念日,時任韓國總統金泳三將拆除鐵針,納入到國家重大項目。
韓國人都明白,日本帝國主義為了滅絕我國人民的精神,在我國許多名山大川中打下了鐵樁,破壞了風水……自 1995 年2月以來,我們在全國范圍內進行了實況調查,查明了180根鐵樁,并開展了清除工作。
——《變化與改革——金泳三政府5年施政資料集》
當時新聞報道中的去除鐵釘實況
金泳三命令往下傳,各級政府迅速相應,組建了由地官、薩滿、面相師、風水師以及相關產業練習生,構建了清除殖民時期余毒的專家顧問團。
在專家顧問團的建議和洶涌民意的支持下,金泳三政府把一堆日治時期的建筑都給拆了,其中著名的就是朝鮮總督府,該建筑見證了韓國建國,亦被做過中央行政機關大樓與中央博物館。
當時的一項民調顯示,支持拆除總督府的受訪者中,近兩成的人給出的理由是它擋住了國家的氣運(韓式風水學概念,北岳山向首都輸送的氣)以至于獨立后韓國政壇持續混亂。
當全國人民都沉迷于去釘雪恥的浪潮中的時候,越來越多的人發現,引發這場運動的鐵釘,似乎并不是一場風水入侵。
1995年,在鐵釘斷脈傳說的流行高潮,江原道楊口郡曾發現了2顆巨大的鐵釘,長的長2米58。由于發現者覺得這些長釘子能體現日本侵略者的邪惡,于是便送到了當年國立民俗博物館為紀念光復50周年展覽上,并在文物介紹上這樣寫到:
“鐵釘斷脈是日本民族滅絕政策的一部分,日本侵略者將鐵樁插入名山,或將熔化的鐵水注入名山,企圖熄滅民族的精神和血脈。將鐵樁插入風水名山,是希望壓住地氣,滅絕人才。”
但細心的觀察者發現,這根鐵釘太新了。于是一些韓國記者開始調查,發現沒有任何證據能表明這是日本人為了斷絕國運而釘的釘子,更重要的是,在展出之前有人曾提出過要進行專家考證,但這些言論被忽視和壓制。
于是乎,保證光復50周年的活動氣氛蓋過了對真相的渴望。
江原道楊口郡鐵釘的挖掘報告
隨著時間推移,所謂的斷絕國運的鐵釘,非但沒有成為表現侵略者殘酷行徑的證物,相反,它讓正常愛國主義運動變成了黑色幽默。
盡管日本殖民韓國時期從未有過風水作戰的相關文件,盡管這些釘子的考據并不充分,但在這場瘋狂的運動中,山野間所有被發現的釘子都被快速確認為了風水戰的武器:
其一,1995年,除釘志愿隊聲稱在忠清北道丹陽郡某村鏟除了3根日本鐵釘,盡管村民一再強調這些釘子是他們自己用來綁船的,但志愿隊還是清除了他們,并算在了自己的清除數據之中。
其二,江原道寧越郡某村,也報告說發現了破壞風水的鐵釘,盡管風水專家認為這些鐵釘過于短小無法起到斷脈的效果,但村民情緒激動,其中一部分人認為是明朝李如松釘的,還有一部分人認為是日本侵略者釘的。
終這兩顆釘子的形式通過民主投票的方式決定,少數服從多數——日本的。
比以上兩件事更可笑的是,在2013年,世宗市附近的山上發現了日本帝國主義的鐵釘。國民精神振奮委員會委員長徐根夏出面清除了8個鐵樁,并舉行了驅魔儀式。然而,一周后,種種證據表現這些鐵釘是韓國軍方在訓練時用來連接繩索的。
慶祝拔出成功儀式以及給“日本鐵釘”做法
韓國記者金容三,曾在朝鮮日報1995年10月刊發表過一篇揭露鐵釘亂象的文章,是第一篇揭露鐵釘敘事的公開報道
那么日本鐵釘的真相究竟是怎樣呢?
“三角點の標石の下に魔物が埋められたので災厄がやって來る——三角標記石下埋著怪物,災難將會降臨。”
這句話是日本殖民時期韓國民間的鬼故事,所謂的三角標記石,并不是詛咒或是破壞風水用的武器,而是用來三角測量、制作地圖用的標石。
日據時代,侵略者禁止韓國的傳統宗教,宣布風水師、巫女是違法職業,并將之稱為迷信。而在韓國民眾眼里,這些侵略者強行改變生活方式,并在自己土地上測繪的行為是不能理解的。因此,日本風水詛咒的說法自然成了解釋的唯一理由。
1909年,大韓民報上一則販賣三角測量工具的廣告,當時日本控制下的朝鮮正在進行全國的地理測量,很多民眾購買工具都參與其中。
圖片來源:《日本帝國時代における朝鮮の 領土測量に関する研究》
盡管鐵釘斷脈就是一個都市傳說,但它的確是證明民族傷痛的一個符號,從某種意義上,鐵釘之于韓國,就像一些人看到紅圓白底的圖案就生氣是一個理兒。
一個嚴肅議題衰敗始于消解。民族尊嚴自然是不容踐踏,但將靶子對準一個虛幻乃至虛構的歷史情節去聲張正義,那這種聲張就是對嚴肅本身的注水,終指向虛無。這就像是清明上墳管別人的祖先叫爺爺,從一開始鬧劇的結局便已是定數。而這,就是一次真切的歷史虛無主義的完美實踐。
《破墓》喚起的民族情緒與歷史記憶,讓它在韓國乃至放映地區贏得了滿屏好評。
但在其中,有一條兩星的評論格外引人注目:
“敘事很工整,可鐵釘傳說不是左翼政客的愚民手段嗎?一顆鐵釘就能斬斷一個民族的命數嗎?你認為我們的民族就這么軟弱嗎?你以為的愛國實際上侮辱了人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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